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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城记

 
在许多年前我还是垂髫孩童的时候,短短地在皖中一个叫寿春的小城里生活过几年,那里紧邻着淝水和八公山。相比于高中历史书上着重点出的淝水之战的淝水和草木皆兵的八公山,小城实在是一个过于无名的地方。但是它承载着我无忧的童年,安静纯澈像琥珀一般。时间悠长,后来我渐渐长大,随父母定居在那时乡邻口中“外面的大世界”,记忆也晕黄乃至模糊。而我和寿春的联系,便这样一时深一时浅了。
现今我常常拉着爷爷的手,带他在现在的这个偌大的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找适合他喝茶、打牌、钓鱼的地方,仔细地告诉他绕过几条马路等过几个红绿灯就可以到十几楼的家里,正如那时候他细细叮嘱我一样——寿春是个不大也没有高楼的小城,但是城里大块青石板铺成的青青小巷窄而驳乱,一不留神就会迷失在这些巷子里的高高的晾衣杆和迎风摆荡满是皂角香气的衣服间去。小巷的尽头,我的目的是那低低矮矮的豆腐磨坊。颤颤巍巍地划下一块,方方正正、甜甜糯糯。我那时吃豆腐,不是咬不是嚼,轻轻抿碎,化成一口的豆汁香。还有旁边的大梧桐树下的酒酿小摊,三伏天里骄阳下吱吱呀呀的老木车,卖酒酿的老爷爷变戏法似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大玻璃杯看着便凉嗖嗖的酒酿汁儿,一口气喝下一口,带着冰气的酸酸甜甜,一大把热汗便被抹了去,这应该是我喝过最早的饮料。“可好喝?”“好!”于是眉眼也笑成了一团。
爷爷肚子里有太多关于那个小城的人物和故事,他告诉我豆腐就是曾经在寿春的王爷刘安发明的。让小时候的我深深的相信这片小天地是很不平凡的地方。后来长大了,刘安这个西汉的淮南王便是我情有独钟的历史人物。他是高祖刘邦的孙子,父亲刘长被封在淮南国,都城便是这座寿春城。这位文采风流的皇室以文才闻世,留下《淮南子》名传百世,他善于交纳名士,是位让人心折的人物,想来那也是寿春城最辉煌的时期之一。也许能力和地位使然,他入山求仙炼丹,又蓄意谋乱,最终事泄身死。集王侯、文人、名士、道人、叛贼、能臣于一体,这个复杂矛盾的人物应该是带着一腔抱负死去的,后来被诡谲的历史渐渐遮得模糊了。倒是他修炼时无意发明的小玩意豆腐进入了世世代代和寻常百姓家,也算是历史一个不大不小的幽默罢。
我最近一次回到寿春是在三年前,也是离开那里许多年后第一次回去。已经长大的我,有了喉结长了胡须,站在寿春最有名的古城墙上,整个小城尽收眼底。初冬的季节,这从宋代便保存下来的城墙上,游人只是三三俩俩。城墙内外恍如两段时光,城外还是那条泥土路,衰草连天,广袤的乡村烟雾袅袅,如年少时候一般。城内已是上班高峰期,商市开门,马路上车流攒动,喧闹声远远地从上班的大人、上学的孩子们那儿传来,看不到小巷、看不到豆腐磨坊、看不到卖酒酿老爷爷的小木车,这就是十多年后的今天。
我这样的一代人在社会学上叫“二代移民”。少年时便随父辈们的脚步迁徙进新的城市,在新的城市成长、生活、接受教育。人们更多关注的大多是外来务工子弟的二代移民们的教育和户籍问题,但是在衣食住行无忧之后我不禁问自己,你属于哪里呢?
寿春人的祖先是楚人,楚国后期的都城便是这儿。楚人的祖先从中原流徙到南方的平原,祖先们一路开荆一路辟棘,一路征服一路融合,人类的发展和文化的形成,好像都是这般的过程。而跟那时有着肥沃土地温和天气先进文明的中原比起来,楚人们在南蛮之地开辟国土的过程要艰辛得多,因为在政治文化中心的远方,楚人的祖先被称为荆、被称为蛮。这是贬称。但是楚人依旧创造出毫不逊于中原文明的辉煌。他们有着同样璀璨的风流与严肃完备的礼仪,他们还有着不一样的所谓“蛮”特有的热血、孔武和深情。那位衣衫褴褛却仍披戴香草的诗人屈原,唱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流浪在楚地的荆棘里,而“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又是怎样的情深!
你属于哪里?这个时代的人似乎越来越容不下乡愁了,当然我想我也当不起乡愁这两个沉重的字。我更看重的是另外一个相似而非的概念,归属感。我属于哪里?是某个城市吗?想来不是,在时间的恒久面前,900年前没有脚下的这段城墙,2000年前没有城外闻名遐迩的安丰塘,更久更久之前,没有楚人建立的这座小城、城外的淝水还未成流、八公山亦未成山,这片土地上可能没有人存在的痕迹。我想,应该是属于某个文化的,而这个城就是文化的依托、是载体、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代表,虽然我们会散播、迁徙到别的地方,认识接触其他文化体系,但是我们还会以家族血缘的形式传播着我们的文化,用语言、饮食、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的习性保持着我们的文化。
在走下城楼的时候,看着城脚跟还有点点青苔痕迹,突然想起爷爷总是跟我说过的寿春的另一位人物,他叫曹渊,黄埔一期毕业,北伐战争时叶挺独立团的一营营长,攻打武昌时他带敢死队第一个登上城头,也战死在那里。小时候我听爷爷说他是多么的有出息,20岁出头便是北伐军的营长了,若是活下去一定是个风云人物,于是我便对他的死亡久久不能接受。那时我想他一定是有着楚人通有的血气方刚,黝黑的皮肤与圆睁的双眼。一声笔挺的军装在军旗下威风凛凛。他就是我对军人最初的想象。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我突然想起小时这幼稚的想法,我不禁又幼稚地想象了一次,90多年前,他望着武昌城,一样的青砖石墙,会不会看到城角下的斑斑苔迹,想到遥远的寿春城呢?